长生殿内,龙涎香升起丝丝白雾,李烨手持御笔,端坐在青玉案后,身姿笔挺,一举一动,无不彰显着与生俱来的华贵气度。
却见他容色清冷,如万年雪山不化的寒冰,高挺的鼻梁下,薄唇轻启。
“卫英,颁令下去,按照折子上所写,将神策军分成十七卫亲军,骁骑、宣武、羽林归由五城兵马司统领,其余均由金吾侍卫亲军都护府统辖,由你出任都护一职。”
“多谢陛下。”
卫英难掩脸上喜色。
王掌印拿过折子交付卫英,道了句恭喜。
“从京城到襄樊的水路可切断了?”
“已切断,包括京城九门到各要镇的陆路、水路皆有探子监视,绝不会让宵小之辈有机可趁。”
李烨颔首。
“各地尚有不少那小子的死忠,若让他逃了出去,会是个大麻烦。”
“陛下放心。”
“白桐书院那边有什么动静?”
“那些书生闹得厉害,幸亏宗师张宪及时出现弹压,才堵了他们的嘴,现下应该被拘在山里读书,暂时闹不出什么乱子。”
“还有一事...臣想禀告陛下。”
“说。”
“翰林编修卢琦自杀了。”
李烨翻着折子的手顿了顿。
“可是建隆元年的榜眼卢琦?朕记得他还写过《诛代十策》,不过那小子没搭理他。”
“陛下好记性,就是他...昨天夜里,他...投水了。”
李烨沉默片刻,将手里的折子扔在案上。
“朕记得,他本来应是建隆元年的状元,可殿试的时候,那小子嫌弃他貌丑,将状元之位给了别人,之后把他丢在翰林院,也没有重用。”
“是。”
“朝廷未以国士待他,但他却以死报国,难得!下旨免了他家人的罪过,厚葬。还有那十几位给靖清帝相殉的读书人,也全部厚葬。”
“陛下圣明。”
李烨接过王掌印送来的云雾茶,凑近唇边,轻轻抿了一口。
“锦衣卫那边有什么消息吗?”
“还没...”
李烨轻轻拨开茶汤上的浮叶,淡淡地道:“周铭越来越不中用了。”
“倒也不全怪他...这次属实是遇上了...一块顽石。”
“嗯?”
“此人叫顾鹤卿,据宫人回报,是他将靖清帝与皇后藏匿了起来。他本是顾侯府的庶出公子,也是建隆元年的探花,不知道因何事触怒了靖清帝,被处以宫刑。”
“将当朝探花处以宫刑,这种事,他也能做的出来。”
李烨声音里沾染着凉意。
“朕这位好大侄,弃卢琦、顾鹤卿这样的忠贞之士不用,尽用些奴颜婢膝、鸡鸣狗盗之辈。若非朕当机立断,过不了几年,他就要将李家的江山彻底送了。”
卫英连连点头,又将话题扯回来。
“锦衣卫用尽一切手段,那顾鹤卿就是不说,周铭见他身子孱弱,至今没敢上大刑,怕他死了,断了线索。”
顾鹤卿......
李烨薄唇微抿,月色如纱,落在他俊朗的脸上,便如被白雾笼罩的冰雪,清冷无双。
.
深夜·周府。
书房内,灯火阑珊。
锦衣卫指挥使周铭坐在窗下,窗外斑驳的月色落在他的身上,一如他此刻的心情。
咯吱声中,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,又虚掩上,一位长裙曳地的美妇人,端着白瓷盅轻手轻脚地走进来。
“大人,你又没吃晚膳,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?”
“放着吧,我没胃口。”
周铭掐着眉头。
美妇人放下羹汤,轻声说:“方才,秦屿来过了,说白日的事是他莽撞,恳请你这个做姐夫的不要生气。”
周铭哼道:“你也该管管他了,好歹是个锦衣卫千户,尽做些下流勾当,今天若不是我拦着,他当着顾鹤卿的面就要强上人家妹妹。”
“你不是已经赏了他两耳光。”
美妇人面上没有丝毫愠怒,走到周铭身后,为他揉着已经僵硬的肩膀。
“妾倒是没想到,你会放那个小姑娘回宫。”
“顾惜惜毕竟是翊坤宫宫女,身籍都在宫内,论理是陛下的人,无旨我也不能怎样,带到昭狱,不过是吓唬一下顾鹤卿。”
“顾鹤卿也明白这一点,所以一直不吐口。况且这顾惜惜才十四岁,也就比佳儿大三岁,正是好年华。”
提起独生爱女,这位严酷的锦衣卫指挥使难得露出温柔的神色。
“佳儿...”美妇目露怜惜:“大人这些日子都是为了我们,才这般殚精竭虑吧。”
周铭握住妻子的手:“夫人,我是真的怕了...我死不要紧,大好头颅一颗,拿去便是,可你和佳儿怎么办?去秦淮河上迎来送往?佳儿她才十一岁,怎么受得了。”
“不会有这一天的,若真有这一天,我和佳儿定会自尽保持名节,绝不让大人蒙羞。”
“不...不,你们不要死,是我这个做夫君、做父亲的无能,与你们何干?”
周铭起身用手将飞鱼服的褶皱抹平。
“我再去诏狱试试。”
“大人...”
“嗯?”
“你觉得顾鹤卿怕死吗?”
“他?”周铭想起他这几日在诏狱,闭目不言,任由刑虐的模样,胸腔里立刻集满了火气。
“他怕个屁!”
“这就是了,也许对顾鹤卿这样的人来说,刑罚并没什么用处。”
周铭转身望着妻子,“你想到什么?”
“京城传言顾鹤卿是为求活命才自阉为奴,从这几日的刑讯来看,此言不实。”
“说实话,靖清帝性格暴躁,喜怒无常,对顾鹤卿算得上是刻薄,顾鹤卿何必死忠于他?”
“说的就是这个,我想了几天几夜,也想不明白,他是为了什么!”
“妾倒是明白了,顾鹤卿是为了——尊严。”
“何解?”
“大人你想,他当日在兰亭雅集受了多少污言秽语,他既不怕死,却如此忍辱含垢,应该是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事还未完成,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人还未相见。”
“如今,江山易主,平日那些辱骂过他的人尽皆变节,只有他忠义尚在,他应该是想用实际行动告诉世人。”
“他虽然身体残缺,但心并不残缺,他还是读书人,他还有着读书人的忠贞、节义,他要用这种方式换回失去的尊严。”
周铭神色震动。
“夫人你说得有道理,不过如此一来,这事不是更难了?”
“不难...是人就有弱点,只要击溃顾鹤卿精神中最强硬的那个点,他就会一溃千里。”
“好,我这就去诏狱。“
“大人,喝了汤羹再去吧。”
“不了,明日就是刑讯的第五天,陛下没有那么长的耐心,我必须在陛下问责之前,问到靖清帝的下落。”
周铭将绣春刀别在腰间,跨上白马,朝诏狱赶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