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师兄从小相依为命,他曾经对我很好。
无微不至地照顾我,舍不得我受半点伤,吃半点苦。
可不知何时,他突然对我不闻不问,避之不及。
于是我主动将自己送上了他的床榻。
可他厌弃我到恨不得让我死。
后来,在我们曾一起生活的屋子里,他提剑而来。
我身上布满了另一个男人的气息,他看着我,眼眶赤红,握剑的手几乎要拿不稳,“他连自己的妖丹都能给你……你们是什么关系?”
……暖炉里的香燃了一半,暧昧的依兰香溢出来,散进帘幕。
男子克制的喘息声愈来愈重,我深吸了一口气,拉低了衣裳,自他身后抱上去。
身前人明显一僵,下一刻,却猛地将我甩开。
他掐着我脖颈的手慢慢收紧,昔日清冷疏离的一双眼里布满血丝。
依兰香依然烧着,将东西给我的阿姐的话犹在耳畔:“要知道他心里有没有你,这还不简单?
你拿这个,试他一试,这香我调配过,任他修为再高也挡不住,他若对你有意,自然忍不了。”
我太熟悉他的样子了。
眼下,那双熟悉的眼中,瞧不见分毫情欲,只有直白的厌恶。
我闭了闭眼,仰起头想去吻他。
他没有分毫迟疑,将我掼到地上。
几乎是同时,暖炉倾倒,里头未尽的、滚烫的香灰洒在我裸露的肩上,烫起一片红痕。
谢浮玉俯视着我,喘息仍剧烈着,目光却冰冷:“谢知月,为兄平日便是这样教你的?
教你寡廉鲜耻,离经叛道?!”
这是他头一次,不再叫我“阿月”。
——自这天起,也再没叫过。
我同谢浮玉是二十年前,被天下第一宗门观衡山的师祖捡回来的。
但因师祖闭关时并无明示,掌门拿不准主意,并未收我们入宗门,只是准我们随观衡山弟子一道修行。
我们不是观衡山的弟子,也没有父母亲族。
自打我记事起,我就只有谢浮玉。
我的师兄。
也是……我爱慕的人。
谢浮玉是个好兄长。
许是我自小就跟在他身后,一口一个“哥哥”的缘故,他看起来总比同龄的孩子更成熟可靠些。
本是数一数二俊俏的一张脸,应着他名字一般,如水中浮玉,温和清润,却因为总沉着气冷着眉眼,显得有些不近人情。
观衡山对我和谢浮玉不薄,尤其是在发现我们两个天赋奇佳后,更是一力栽培,内门弟子有的从未缺过我们什么。
只一点,我和谢浮玉来路不明,掌门专程派人查过我们的身世,却一无所获。
因此,难免会有所防备。
我和谢浮玉,是互相搀扶着长大的。
因为他是哥哥,所以总是我依赖他多一些。
他也乐得照顾我,平日里连我的一根头发丝都紧张得很。
便是我闹他闹得再厉害,他也只会微微叹息着般,无可奈何地唤一声“阿月”。
唯独看向我的时候,他那双如含霜雪的眼中才会有笑意。
……但那是曾经。
曾经,我是他心尖上的妹妹。
后来一切便不一样了。
我跪在他房门外,冰天雪地里,肩上的烫伤也没那么疼了。
早先孤注一掷的勇气早就消耗殆尽,只剩下了害怕。
——我怕谢浮玉不要我了。
他若不要我,我便没有家了。
真回想起来,我也记不清,谢浮玉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冷淡的。
也许最初不是冷淡,只是我们都长大了,他开始有意同我保持距离。
他去哪里,做什么,都不会再告诉我。
我常常一夜一夜地等他,却不见人。
后来为了骗他回来,我不惜装病。
次数多了总会露馅。
再后来,不管我说什么,谢浮玉看我的目光都是淡漠着的。
我心神不宁得厉害,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,问了许多人,隐去了对方是谁——得到的答案出奇的一致。
她们都说,我是动了心了。
她们还说,这也不是什么大事,能碰到合意的人不容易,只要两情相悦,结为道侣,也于修行有益。
这话霎时点醒了我。
——结为道侣,我就可以永远不同师兄分开了。
我想同他长长久久地待在一起。
想像从前一样,彼此爱护,毫无隔阂。
我爱他,我想谢浮玉也爱我。
人间的上元夜,在我们一起逛花灯会的时候,趁着夜色,我小心翼翼地,将这话说出了口。
谢浮玉却猛地顿住了步子。
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,神情几度变化,可灯光幽暗,我一时没能瞧清楚,他眼底的情绪到底是什么。
最终,他只呵斥了一声:“胡闹。”
那之后,他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。
但我却常常见到他和秦姐姐在一处。
——观衡山掌门之女,秦宁。
秦姐姐同谢浮玉年岁相仿,小时候,我们常一起练剑,一起读书。
她性情温柔,待我也极好。
……他们都说,秦宁姐姐和谢浮玉很是般配。
那之后,我不知道谢浮玉在哪、在做什么的时候,只要去秦姐姐那儿,定能看见他。
谢浮玉曾经那些望向我的目光,如今悉数给了另一个人。
是我不死心,才会拿依兰香来,想赌一把。
却一败涂地。
不知过了多久,膝盖都跪麻了,谢浮玉终于推门而出。
却仿若没有看见我一般,径直从我身侧走过。
衣料掠过我的手背,带着凉意。
我没忍住,伸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摆。
他步子只一顿,“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,也不想再看见你,你去寻掌门,自请离开观衡山吧。”
“否则,便别怪我不念多年情分。”
我摇头,紧紧攥住他衣摆,嗓子已然全哑了:“师兄,我错了,你别赶我走,你不喜欢,我以后一定不这样了……”他站在原地,闭了闭眼。
下一刻,却只是将衣摆一寸寸从我手中抽了出去。
我跪着往前追了一步,但雪地太冷太滑,我又跪了太久,手脚不听使唤,摔在地上。
他一步步走远了,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。
谢浮玉自那天走后,便再没回我们的住处。
再见到他,是我陪秦姐姐去妖族地界寻灵草。
妖族禁地中有不少灵芝仙草,其中最负盛名的,便是九转还魂草。
只是九转还魂草百年才得一株,修真界又同妖界纷争不断,两边剑拔弩张,随时都会有一场大战。
用正规手段,自然拿不到手。
是以我们只能乔装成妖族,偷偷潜入进来。
却忘了,妖族禁地中,除了凶兽,还有些恶贯满盈的大妖,被流放此地。
秦姐姐去找她需要的东西了。
我想着谢浮玉这些日子时常出入那几个极为凶险的秘境,便打起了九转还魂草的主意。
仗着一身修为,东西拿到得还算顺利——但就在我同秦姐姐汇合,打算离开的时候,出了变故。
有大妖一路跟着我们,趁我们准备离开,放松警惕的时候,将我们困住了。
那是只镜妖,我同秦姐姐被一正一反困在镜子两面。
秦姐姐安慰着我,叫我别怕,说她早给谢浮玉传了信,他应当马上就赶过来了。
——谢浮玉确实来了。
可那镜妖见自己不敌,竟抱了玉石俱焚的心。
那面困着我和秦姐姐的镜子,自高空坠了下来。
坠下来的速度太快,谢浮玉拦不住,他只能选是救哪一面。
若从正面救人,落地的一刹,反面便会粉碎——连带着里头的人。
变故来得太快,我几乎什么都没来得及去想,便见他将手伸入镜中,稳稳拉住了秦姐姐的手。
随着秦宁的脱离,镜子坠落的速度愈来愈快。
我闭上了眼睛,耳边却无端响起了谢浮玉的声音。
彼时我们还很小,话音稚嫩。
他牵着我的手,一字一句道:“我是哥哥,不管是什么时候,最重要的,当然是要保护好你。”
他骗人!
预料之中的剧痛并未到来。
再睁眼时,我对上另一双眼睛。
微微上挑的丹凤眼,比之谢浮玉的温润凉薄,更多的是绮丽的妖邪感。
这样出众的样貌,只要见过一眼,怕是就不会忘。
我艰涩出声:“封阳?
你怎么会在这儿?”
他扶着我站稳,瞥了一眼我手中捏着的九转还魂草,一挑眉:“你来偷我的东西,还不许我知道了?”
话是这么说,但他却也没有要拿走九转还魂草的意思。
劫后余生,我浑身还发着软,封阳扶着我的手便一直没放。
不远处传来一声迟疑的“阿月……”,是秦宁。
我没有抬头。
——我自然也不想秦姐姐出事,但也不至于可以没心没肺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。
至少眼下,我不想看谢浮玉和她站在一起的样子。
我也知道她未出口的话是什么。
封阳,是妖族少主。
妖族同仙门势不两立,我长在天下第一宗门观衡山,也算是仙门中人,可为何会同妖族少主有所往来。
但现在,我没有力气去解释什么。
封阳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人,目光玩味。
最终低头看向我,话音不自觉柔了两分:“我救了你一命,换一个要求,不过分吧?”
“什么?”
“跟我走。”
他话音一落,径直便拉着我出了禁地。
封阳与其说是要求我,不如说是给我递了个台阶让我逃离。
不必去面对那个一脸漠然的谢浮玉,和带着歉意的秦宁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。
我似乎,也没什么立场能去责怪谁。
只是没被选择而已,只是被放弃了的那个而已。
只是我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,我对师兄是重要的,就像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一样。
……但我毕竟是观衡山的人,不能在妖族久留。
该回去面对的,总归是逃不掉。
可我没想到,在观衡山等待着我的,会是九九八十一道鞭刑。
——罪名是勾结妖族。
观衡山自然再留不得我,被逐出山门的时候,谢浮玉便站在山门前,一言不发。
只有一道道禁制毫不留情地打在我想触碰山门结界上,和我妄图伸出来的手上。
他明知道这一切是误会,却不愿为我辩解半分,还要做那个持刀人。
这一刻,我才彻底意识到,我没有家了。
谢浮玉不知道,后来的一段时日,我被逐出宗门后,也一直偷偷跟在他身后,随他在各处秘境游走,却不敢上前唤他一声。
我不甘心,我想问问他,到底是为什么。
明明之前都好好的,为什么他突然收回从前对我的一切。
为什么他这样伤我,我心里仍把他当哥哥,可他却厌恶我至此,不愿再多看我一眼。
可等我再次见到谢浮玉时,他已经只剩一口气了。
秘境凶险,能救他的,只有九转还魂草。
九转还魂草在我身上,可若要用来救人,须得用自身修为炼化它。
炼化的代价,便是修为俱废,五感尽失,感觉不到外界的存在。
虽是活着,但却沦为一个木偶娃娃般的废人。
我没有犹豫。
只要能救下他,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。
……五感中最先消失的是听觉。
师兄双眼紧闭的躺在榻上,即便陷入沉睡,眉头也是皱着的。
我伸手抚平他的眉,低声唤他:“师兄……”话到一半便发觉,嗓子已经像被堵住了似的,发不出声。
五感在逐渐被剥夺。
但也没什么委屈的。
小时候我和谢浮玉一起去秘境历练,他救了我好多回,有的凶兽造成的伤疤无法消除,至今还留在他身上。
他从未因此责备过我一句。
而今,便当是我一次全还给他吧。
眼前已经朦胧起来,我坐在榻边,用力握着他的手,祈祷着视觉和触觉能留得久一点。
这样,我就能再看看他,就能再感受他一会儿。
在这个世上,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,连谢浮玉都没有了。
他不可以死。
我将谢浮玉带到了妖族与人间分界处的一座小山上,在山间一间木屋藏身。
不知过了多久,体内能将人撕碎的剧痛渐渐麻木停歇。
我撑着最后一口气,催动九转还魂草在谢浮玉体内游走,治愈他的伤。
九转还魂草已经在起效,很快他就会醒过来了。
谢浮玉不会死了。
只是不知道,他醒过来看见我,会如何作想。
眼前彻底模糊前,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踉跄着跑向院子。
须得在这里设一道结界。
虽然以我仅剩的灵力而言,这结界拦不住任何想要闯入的修士。
但能拦住这山间的野怪凶兽。
谢浮玉还没醒,我又是个废人,这时候哪怕闯进一只狼,也是要命的。
随着结界设下,我同这世上最后一点感知的联系也断开了。
看不见,也听不到,无知无觉,分不清方向,也辨不清时间。
这种活死人一般的感受从未有过,说不害怕是假的。
但只要想到谢浮玉就在这里,他很快就会醒过来,一眼就能看到我。
他会猜到发生了什么,我相信他,会妥善照顾好我的。
毕竟无论如何,他也是我的……师兄,我的哥哥。
哪怕是这样漆黑醒不来的长夜,想到谢浮玉,也就没那么怕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再有所感时,是一道灵力钻入我干涸的丹田,滋养经络。
我几乎一下子雀跃起来。
源源不断的灵力汇入,但我的身体亏空得太厉害,一时半会并无成效。
于是每隔一小段时间,我便感知得到,他在将灵力汇入我体内。
慢慢地,靠着积聚起的同源的灵力,虽然五感尽失,我也能感受得到他的存在。
感知得到他在哪里,便能触碰一下他。
谢浮玉终于不再那么冷冷地对我,许是我救了他的缘故——除了最开始的那次,他对我的触碰退避过,后来便是百依百顺。
好像我们还和从前一样。
我形同废人,自然只能靠他来照顾。
他每日都会帮我用灵力冲刷经络,会一勺一勺喂我喝药,会带我去院子里走走晒太阳。
他对我,比我最忐忑的预想里,还要耐心、细致。
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,我当然不满足于此。
我试探着他的底线,从牵手,到撒娇耍赖,让他抱我回房间才肯走,对他的亲密程度变本加厉。
这天,谢浮玉如往常一般将灵力送入我体内。
而后便极其自然地将我打横抱起,带去院子里晒太阳。
触觉便是这时候隐隐恢复的。
有那么短暂一霎,我清晰感受到他稳稳绕过我膝弯的手,环抱住我时胸膛的温热。
秋风萧瑟,吹得他一缕发丝扫过我侧脸。
痒得叫人心悸。
我不自觉勾住了他的脖子,装作不经意般抬头,嘴唇擦过他下颌。
极隐秘的一个亲吻。
他似乎顿了一下。
我听不到也看不到,只感受到他胸腔震动,似乎是低头说了句什么。
我自然无法回应,只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,缩回他怀里,却不觉间屏住了呼吸——只怕心跳声太吵,被他听到。
到底是没完全好起来,刚恢复了一点儿的触觉也在慢慢消退。
我早已习惯,只贪恋着他怀里的温度,默默等着这同外界唯一的一点连接断开。
可突然地,他俯身低头,侧脸贴在我脸颊,气息拂落在我耳侧,像隔了一层纱绸的吻,如情人痴缠。
那一瞬,我脑海中只有一个词。
耳鬓厮磨。
谢浮玉他……真的不再厌恶我了?
还不等我有所反应,耳畔的温度便蓦地断开。
我像被关回黑漆漆的罐子里,无知无觉。
……不知谢浮玉平日里喂给我的都是什么药,我竟真的一点点好起来了。
也兴许是他日日都不计耗费地将灵力渡给我,我因炼化九转还魂草而失去的修为也在慢慢补回来,五感才随之恢复。
断断续续的,触觉又恢复过几次。
我抓紧一切能同他交互的时机,在那短暂的几息间——我怕他知道我好起来,便不会这样纵容我了。
感官再度丧失的漫长时间里,我便靠回味着那些片段熬着时间。
在失而复得的巨大欣喜中,我忽略了一些细节。
——谢浮玉似乎有些不同。
无论是对我的态度,还是从前的习惯。
五感恢复的那天,是毫无征兆的。
谢浮玉喂我喝下药,便将我抱去榻上。
我同往常一般,准备借着药劲儿睡一会儿消磨时间。
可我醒来的时候,却听到了外面的风声。
还有窸窸窣窣的,雪落下的声音。
我坐起身,愣了一霎,才后知后觉发现——我看得见了。
小木屋多了许多生活的痕迹,我躺的这张床榻,铺着厚实柔软的毯子,桌案上的热茶还在冒着袅袅热气。
我连指尖都是暖的。
谢浮玉把我照顾得很好。
一时间,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。
——要见他,就现在。
我几乎是跳下榻,不管不顾地跑出去。
推开屋门,院中人正背对着我,面前停着一只送信的灵鸟。
他的背影让我恍惚了一下,隐约觉出不对劲,但来不及多想,我已经扑到他跟前,自身后紧紧抱住了他。
许久没发声过的嗓子是哑着的,带着哽咽的一声:“师兄……”话音不过刚出,手腕却被眼前人紧紧攥住。
他转过身,极其自然地将我揽入怀中,似是已经做过千百遍的动作。
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脸。
一张同谢浮玉完全不同的脸。
那人轻轻“啧”了一声,一手环着我,另一只手捏住我下颌,居高临下地望入我眼中。
他眼中是明显的不满,可出口的话音却疏懒带笑,“看清楚,我是谁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