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
按照许南安的晋升速度,不可能混到现在还只是个营长。
我看到他胸口被摘掉的牌子,才忽然意识到,现在的他,已经不再是军人了。
那他为什么会穿着这身老旧的军服,堵在军区大院的门口?
我和许南安找了个喝茶的地方。
他的手有很多皲裂,还有一些没清洗干净的黑乎乎的机油。
许南安忐忑又紧张地握着杯子:从你离开之后,我就到处地找你,后来听说,是吴老跟你一起送岳父回老家的,我便料想着你肯定是继承了岳父的遗志,去航天局工作了,那些信……是我托军区的一个前辈打听到的地址,我写了好些年,你都看了吗?
我面无表情地回答说:没有。
许南安皱了皱眉头,有些急了:怎么会没有呢?难道被卡在哪个地方没给你?
我直截了当地说:给我了,我没看。
许南安一下子愣住了,张了张口,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下一刻,他的眼睛通红起来,垂着头,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,言辞间还有些悔痛和控诉:当年岳父牺牲的事,你怎么不跟我说呢?知道那是岳父的追悼会,我说什么也得参加……
还有你送岳父的骨灰回老家……我以为是岳父退休回来了。
时隔多年,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,我已经没那么心酸和难过了。
时间可以抚平很多东西,也可以让很多东西变得很淡,爱如此,恨也如此。
我冷不丁地反问他:你还有事吗?
我看了眼手腕上的表,说:麻烦你快点,我赶时间。
许南安再一次地愣住了。
毕竟以前,永远都是他在忙着自己的各种事情,然后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。
他干巴巴地说了句:我是想说,当年的事……
我再次打断他:以前的事,已经过去了,没有再提起的必要。
还有……
我顿了顿,说:我记得当年已经申请跟你强制离婚了,咱们现在没关系了。
请你以后不要再喊我爸为岳父,万一被人误会,挺不好的。
9
从茶馆离开后,我去了上面分我的那套房子。
挺大的一套楼房,位于市区繁华地段,还附赠一个环境优美的花园小院子。
因为知道我要回来,军区特意派人打扫过。
许南安曾经所在营区的领导顾团长找上了我,看到我如今取得的成就,他瞬间红了眼眶:好,虎父无犬女,如果你爸知道你的成就,一定会很欣慰为你骄傲的!
顾团长是我爸的旧相识,也是曾经介绍我和许南安结婚的媒人。
因此对于我和许南安的这段婚姻,他有些愧疚和惋惜。
顾叔叔也没想到,他竟是那样糊涂的人,不过这些年来,许南安应该也得到教训了。
他跟那个女人,当年在漠河闹出不少的风波……
当年我离开以后,给许南安留下了强制离婚的申请书。
何娜娜自以为上位的机会来了,便变本加厉地纠缠许南安。
可那个时候的许南安,已经因为我和我爸的事儿,在团里身败名裂了。
他在团里待不下去,又因为到处都找不到我开始心灰意冷,便申请调任以前的营区。
大概为了完成‘有时间,带我去漠河看看’的承诺。
他在临走之前,只带走了我们结婚证上的照片,那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合影。
但他没想到,何娜娜也不管不顾地追了过去。
为了躲她,许南安辗转申请调换了好几个营区,最后甚至跑去漠河边境的林区巡守。
但何娜娜依旧发了疯似的找了过去,却不幸迷失在雪原中。
漠河的冬天最低气温可以达到零下五十度,等许南安和部队的人接到消息,终于找到她跟负责带路的导游同志时,导游同志已经冻死了,何娜娜也因为冻伤不得不面临截肢。
在上级的调查中,何娜娜哭着说自己是许南安的前女友,是因为感情纠葛才来找他的。
也是因为这件事,许南安被军队开除了。
最后,顾叔叔又唉声叹气地说:你们之前住的那个大院被拆了两次,不少人都搬走了,就许南安不肯搬,非说要等你回来,怕自己搬走了,等你回来后,就找不着家了。
我顿觉讽刺,许南安做的这些,又有什么意义呢?
他该不会是想告诉我,在我离开之后,他一直都在原地等着我吧?
可惜啊,这一次,是我抛下他走远了。
像一只翱翔于天空中的鹰,见到了星辰与大海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010
许南安又来找过我,这次来,还拎了不少东西。
我刚出门,就看到他拎着网兜站在冬天的晨风中,手和鼻头都被冻得通红。
网兜里放着橘子罐头,我曾经爱吃的风干牛肉,还有一些……
许南安讨好地一笑,凑上来,解释说:这是以前咱们大院门口卖的那家糖炒栗子,你不是最爱吃吗?街道被拆了后,他们也搬走了,我跑了好几家店,才找到的他们……
我不解地反问:你很闲?不用工作的吗?
以前我确实很喜欢吃这家糖炒栗子,每次让许南安给我买,他总会忘记,回来时,还会不耐烦地冲我嚷嚷:我这么忙?哪儿有时间记得你的事?你自己买不就行了?
听到我的话,许南安的表情凝固片刻,干巴巴地回应说——
我现在不在营里了,托以前老战友的关系,进了家修理厂干活。
我想起之前见到他时,他那满手的皲裂和机油,原来是这么来的。
他拽起我的胳膊,非要把网兜塞进我手里:这些东西你先吃着,还有什么想要的,尽管跟我说,你这么久没回来,肯定有很多事都不清楚吧?没关系,我熟得很……
我却甩手想把东西还回去,因许南安硬要塞给我,一不小心,网兜掉在了地上。
橘子罐头被磕坏了,里面的东西洒落一地。
许南安僵了一下,又扯着脸安慰我说:是我不好,是我没拿住。
他狼狈地蹲下来把残局收拾干净,拎着网兜站了起来——
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?我下次来再给你买……
我淡淡地回应说:不用了。
对视着许南安的眼睛,我又说:跟军区那边打好招呼了,过两天就走。
而且,警卫员不允许接手外来的食物,我也不想增加他们的工作,别再送了。
许南安张了张口,有些急了:这怎么能算外来食物呢?是咱们自家……
对视着我的眼睛,他终于沉默了下来。
许南安单薄的身影站在寒风中,头发被风拂乱,显得尤其可悲和可怜——
若盈,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?
011
其实无所谓原不原谅,只是觉得我跟他不会再有交集了。
既然如此,又何必纠缠不清?
可许南安并不这么想,一连好几天,干巴巴地拎着东西来看我。
我已经打好了招呼,准备回老家那边祭奠父母,许南安看到我上车子,急吼吼地跑上来,非要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我,但因为警卫员挡着,他只能艰难地扬着手里的东西喊我的名字。
若盈,你拿点东西再走吧,留着路上吃。
全都是你以前喜欢的,还是老味道,你看一眼就知道……
我没理他,正要上车,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声音——
许南安,我说你这几天神神秘秘的干什么去了!原来是背着我私会老情人了!
你这样做,怎么对得起我?
再次见到何娜娜,我挺吃惊的,她的双腿因为冻伤被截肢,只有上半身坐在轮椅上。
听说当年从漠河回来后,许家觉得许南安丢人,直接把他赶出家门。
而何娜娜从此残疾,但凡许南安离开她一步,就哭着喊着要去寻死。
许南安没有办法,只能把她接回到家里,两人以微妙的关系同住在一个屋檐下。
而现在,何娜娜泪水涟涟,声嘶力竭地控诉着——
如果不是为了你,我当年会回国吗?
如果不是为了你,我会变成残废吗?
她从盖在下身的毯子里拿出剪刀,一下子抵在自己的咽喉上,冲着许南安放狠话:你现在嫌弃我了!不想要我了!当年呢?你岳父死了,你都不理,还跑出来跟我看电影!
记得我裁缝店开张那天,咱们在街上看到的那队军车吧?
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吗?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你,在干什么吗?
最后,她咬牙切齿地威胁:现在你想撇下我找她复合?除非我死!
也许是多年的积压和争吵,让许南安对她的容忍度彻底爆发了。
也许当着我的面,被何娜娜挑起以前的事,让他觉得颜面无存。
许南安怒吼了一声:够了!说的好像你专程为我回国似的!
这样的话,也就骗骗其他人,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年为什么回国的?
01
当年的何娜娜出身好,长得也好。
与周围土了吧唧落后的同龄人相比,她总是时髦和前卫的。
她有着从外婆和妈妈那里继承来的裁缝手艺,又认识不少来往国外的有钱人,被人家一顿花言巧语地糊弄,便以为可以凭着手艺到国外追逐梦想,赚大把的钱做人上人。
当时她跟许南安还谈着恋爱呢,因许南安反对她出国,她就提了分手。
可国外的情景,也并不是何娜娜梦想中的那种天堂。
她在那里刷过盘子,当过售货员,因为语言不通,又孤苦伶仃一个人,还被心怀不轨的华裔欺骗,辗转被卖了好几次,差点深陷在红灯区里出不来。
她其实并没有抑郁症,身上的伤,都是当年在红灯区里被打出来的。
手腕上的那些伤,也是她在国外差点活不下去的时候,狠着心自己划出来的。
后来,她好不容易搭线到一个华人组织,在对方的营救和安排下,才辗转回到了国内。
面对昔日旧友的询问,她遮遮掩掩地编出了‘抑郁症’这个洋气的病名搪塞了所有。
很快,她发现了编出这个病的好处。
那就是不管她想做什么,许南安都会毫无条件地相信她和陪伴她。
一次次地尝到甜头之后,她更是乐此不疲。
直到有天,许南安遇到了一个曾经跟何娜娜在国外认识的华裔,一切才真相大白。
许南安双眼通红,牙齿激动到颤抖:以前我也以为我喜欢你,还忘不了你,直到若盈离开后,我才忽然发现,原来不知不觉间,我早就已经放下了曾经的那段感情……
我那时就已经知道错了,我只想等若盈回来,可你为什么还要追着我去漠河?
破罐子破摔之后,他蹲在了地上,双手痛苦地抱着头。
知道你的那些事情后,我本想去质问你,可一想到你在国外受的那些苦,这也不是你的错,我忍了下来,因为你对我纠缠不清,私自跑去漠河找我,害我被军队开除,我也忍了下来,这么多年了,一直是我照顾着你……
他摊开自己的手掌,露出满是皲裂和黑色机油的手——
为了养你,我去工厂当车间工人,去给人修车,甚至你抱怨说家里钱不够花,逼着我去军区问能不能给我办理军人补贴,我也拉下脸面去了,你还想让我怎么样?
这些年来,要说亏欠,也是你欠我的……
现在,我只希望你能够放过我,我们好聚好散,好吗?
013
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军区门口看到许南安的场景。
怪不得他明明已经不是军人了,却还故意穿着以前作为营长的衣服。
见许南安声嘶力竭地掀开那些血淋淋的往事,何娜娜一整个愣在了原地。
她的脸色惨白且扭曲,最终哽咽地乞求了一句——
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啊!
从我当年出走国外之后,我就后悔了……在被打被折磨的那段时间里,我每天做梦都是逃回国找你,明明我们才是男女朋友,明明是我先来的……明明,你是喜欢我的……
她放下了手中的剪刀,摇着轮椅向许南安接近。
可因为太过激动和狼狈,她一不小心从轮椅上摔下来,却还奋力地爬向了许南安。
她艰难仰起头、无比可怜乞求地拉着许南安的手。
南安,你忘了我们曾经在漠河的日子了吗?
你以前那么喜欢我的,这个女人已经跟你离婚了,你们没可能了……
许南安用了点力气,想甩开她,但何娜娜抓得很紧,就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。
我不能没有你,如果你离开我,我一定会死的……
见许南安不理她,何娜娜又爬着向我乞求:陈若盈,你现在混得好了,你什么都有了,你已经跟南安离婚了,就算没有南安,你也拥有一切,你为什么还要来跟我抢南安?
算是我求你,把他还给我好吗?
望着她现在的狼狈样子,我忽然觉得讽刺,曾经自信出国要闯出一片天地的女孩子,却将自己的一切都押在男人身上,让自己变成这副摇尾乞怜的样子。
我牵动唇角,淡淡地说了句:诚如你所说,我跟他已经离婚了。
所以……
在许南安苍白的脸色和何娜娜流泪的乞求中,我居高临下地宣告说——
你们的事情,与我无关。
014
我头也不回地上了回老家的车子。
许南安仿佛想到了什么,一直追着我的车子跑,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。
而何娜娜则狼狈地趴在地上,哭着喊着他的名字。
车子很快,许南安没有追上,他只能挫败地跪在了地上。
回老家之后,我拜祭了父母,拜托当地修缮了一下祖房。
搬运东西的时候,忽然看到当年被我固执带回老家的那台电视机。
时隔多年,这种老旧电视机即便在老家这种偏远的山区也已经被淘汰了。
可我却还是把它带走了,因为这是爸爸留给我最后的东西。
也是一个老父亲怀揣着美好的希冀,在女儿人生最重要的时刻,送出去的最重的祝福。
休假时间结束,我就返回到局里接受任命,成为领导航天事业的院士之一。
这一次,我们终于结束长达十二年的封锁,以正大光明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。
听说许南安来找过我几次,但连门都没能进来,只能干巴巴地蹲守在外面等了好几天。
而在那几天里,远在家乡的何娜娜自杀了。
等许南安终于死心返回到家里时,只看到她早已腐朽风干的尸体。
从那以后,许南安也仿佛受到重大打击似的。
他开始酗酒,每天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,瘫倒在一片狼藉的家里。
工厂因此将他开除,还是团里以前的战友见他可怜,时常接济他一下。
又是一年冬天,许南安的死讯传来。
听说他大晚上的喝醉了酒,非要去漠河看雪,结果醉倒在河沟的冰块上,被冻死了。
人们发现他尸体的时候,他都已经僵硬了,手里捏着的是我们当年结婚的合影照片。
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我也仅是牵动了一下唇角,并没有在心中掀起太多的波澜。
然后,又将全部的心思投入到接下来的工作中。
毕竟许南安和何娜娜的人生结束了,可我的人生正当辉煌灿烂时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