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正摇摇头,“这些钱还有用。”
“什么用?”
阿婆这时已经走了过来,阿正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琐碎的零钱,似乎就是昨天夜里有个人号称是卖掉铁栅栏后的钱。
“阿婆,这些给你。”
阿正递给她。
阿婆却没有接,摇了摇头:“阿正,我不知道这些钱你到底是哪里来的,你只是一个学生,据我所知你的家境也不太好,怎么……阿婆……”阿正仍然笑着,似乎面对这个老人,他有千万个耐心:“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?
我发动了学校里的学生,给小萝卜捐款,大家都斗志昂扬呢!”
阿婆叹了口气,从阿正手中接过钱,眼眶似乎红了。
阿正似乎知道再呆下去,这个老婆婆一定会哭个没完,连忙说:“阿婆,我走了,改天再来看你!”
“阿正哥哥,你要走啊。”
那个年龄稍大的孩子突然走过来。
阿正蹲下,抚摸着这个孩子的头:“小萝卜,这里数你最大,一定教大家听阿婆的话,知道了吗?”
“嗯……”小萝卜重重的点点头。
“阿正哥哥,你又要走了啊?”
一群孩子也围了过来,各自手里拿着一些文具,“下次能多带点玩具吗?
这些东西好像没什么用啊。”
“有用的。”
阿正恨不得一双手将这些孩子全部搂在怀里:“大家以后会用到这些东西的,记得要保存好哦。”
孩子们兴高采烈的,簇拥着阿正走到教室门口。
我跟在他们后面,像个彻彻底底的隐形人,没有人对我感到好奇,他们的眼里,只有阿正——阿正,就是他们的神。
“好了。”
阿正严肃地说:“都回去吧,别出来,小心被别人看到,把你们赶走!”
孩子们似乎有这样的经历,乖乖的退了回去。
我也走了出来,阿正这才关上门。
我们两人按原路返回,走出了校园。
“这里是危楼,所以不允许住人。”
阿正解释道。
他看着天边的云,“小萝卜有先天性心脏病,需要做搭桥手术。
所以所有的钱都得省下来,每一分每一角都不能乱花。”
“总会有办法的。”
我已经明白了阿正这么做的原因,可是仍然不能苟同他的做法:“你去偷,去抢,去收保护费,赚来的钱是肮脏的。”
“我不管。”
阿正握紧拳头:“我一定要救小萝卜,还有,我要照顾阿婆他们一辈子的生活,我必须这么做!”
“为什么?”
我有些奇怪,如果阿正只是有些同情心,那实在再正常不过了,任何人看到这样一群孤儿和老人,都会心生恻隐之心,想要提供帮助的。
可是像阿正这样,信誓旦旦把这当做毕生的事业,就有些奇怪了。
“因为……”阿正突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:“我也是孤儿。”
“怎么会!”
我不可思议地说:“刚才不是还去了你家的地下室吗?”
阿正点点头:“那是我的养父养母。”
我沉默了,阿正的身世和遭遇,以及他的想法,我是不能理解的。
我们走到校门外,阿正突然停下,用手抠着墙壁,一层白灰簌簌而下。
“像我们这样的人,根本就没有什么道德观念。”
“连生身父母都可以抛弃我们,那些所谓的道德又有何用?”
“我恨那些生在有钱人家,还要到处欺负人的混混。”
“我收保护费,只收那些家里有钱,却整日吊儿郎当欺负同学的人;我叫人打架,只打混江龙那种仗着自己人多就欺负同学的人;我叫他们去商场偷东西,因为……”阿正顿了一下:“那些奸商,我恨不得他们都去死!”
阿正的脸庞竟然有些可怖起来,嘴巴一张一合,讲述着一个凄厉的故事:“我永远都忘不了六岁那年冬天,天空下着鹅毛大雪,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衣。
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吃东西,我一家一家商店爬着求他们给我一点吃的。
他们却不肯!”
阿正的眼睛也变得可怕起来:“他们把我当做职业的乞讨儿童,还对我冷嘲热讽,说一个月的收入大概也没有我一天的多!”
“还有那些可恶的不良少年,总是拿我取乐。
他们让我躺在雪地里,用雪埋住我,只留两个鼻孔,然后大笑着朝我的脸上撒尿!”
阿正一拳捶向墙壁,阴冷的脸没有一丝血色!
我已经完全惊呆的说不出话来,阿正心中对那些不良少年的愤恨,比之我,更深,更切!
“有些话,和你说了也没用。”
阿正突然松了口气,变换成一脸微笑:“你知道我用了多久,才让自己学会劣质的假笑,好去讨好那些对我怀有恶意的人们吗?”
“我为了不让他们欺负我,假装开心的叫过爸爸,叫过爷爷,叫过祖宗。
我趴在地上给他们擦皮鞋,让他们踩在我的身上取乐……”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痛恨那些不良少年,却从不知道,阿正比我更甚!
“我不知道多少孩子有过我这样的经历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用人管管他们……”阿正叹了口气,“可是我知道,一个男人,只有经历过这些,才更珍惜手中的权利。”
“我还小。”
阿正突然舔了舔自己的嘴唇,露出一副贪婪的表情:“我要踩着那些不良少年的头,爬到最顶峰!”
我久久未说话,一方面是同情阿正的遭遇,一方面还觉得他有药可救,直到听了这句话,才忍不住说:“你疯了!”
阿正摇摇头:“明哥,除了用这些手段,我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办法去救小萝卜,还能有什么办法才能让那些混混们不再骑在我们头上寻欢作乐!”
我也愣住,是啊,有什么办法呢,有什么办法去弄到一笔钱,给小萝卜做手术;有什么办法能让那些以欺负人为乐的混混们彻底死绝?
“阿正,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。
但是我知道,你这样下去,迟早会走火入魔!
你想想,你在那些孩子们心里,就像天使一样纯洁,如果他们……够了!”
阿正打断我,突然握住我的手:“明哥,和我一起吧,我们总有一天会爬到小海的那个位置,然后把他打垮,X县就是我们的了!”
阿正的眼睛里露出贪婪的精光。
“我——拒——绝!”
我用力甩开他的双手,这个疯子!
阿正往后退了两步,有些失望,有些沮丧。
“明哥,你不支持我吗?
我想给小萝卜治病,想让那些混混们绝迹……我也想。”
我看着他:“可是不会用这种方式。”
“你是认为,我这样做,和那些混混们没有什么区别?”
阿正似乎发现了问题所在,疑惑地问我。
“对。”
我点点头:“你现在的所作所为,和他们没有两样。”
“不不不。”
阿正继续摇头:“我和他们不一样。
我的三狼会——不,是你的三狼会,成立的主要目的,就是维护X县的和平,不让那些混混们为非作歹,让孩子们高枕无忧,让老人们安享晚年——”阿正越说越兴奋:“明哥,我坚信自己是代表正义的一方。
有时候正义,是需要付出代价的!”
“那是你心中自以为是的正义!”
我坚决摇头,想要杜绝他这种疯子一样的想法:“你来维护X县的和平?
那要巡捕做什么?”
“他们?”
阿正嗤之以鼻:“他们只是一群拿工资的废物罢了——明哥,不用说我,就是你,你在被马良勒索之后,不是也去投靠过所谓的巡捕?
有用么?”
我顿时哑口无言,想不出更好的说辞来对抗阿正了。
“所以……”阿正看着天空:“正义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!”
我往后退了两步,以我仅仅十六岁的脑袋,还不足以思考这些深奥的问题。
可是只比我小一岁的阿正,因为经历的关系,似乎要比我懂得更多。
可是我知道,他说的一定不对,一定哪里有问题。
可是,我却找不出来问题所在,找不到问题的答案。
以暴制暴,就一定对么?
可是,一个月前,我不是用了同样的方式,去打垮了四大金刚么?
虽然号称自己从来不组建任何帮派,可是却和金仁金义两兄弟达成联盟。
虽然坚决反对征收所谓的小弟,可是在关键时刻,不是把阿正的同学们全叫来了吗?
我突然觉得头痛无比,这些事情摆在我的面前,像一个被裹的乱七八糟的毛球,而那根被隐藏起来的线头,却怎么也找不到。
我突然觉得这场争吵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。
因为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。
“答应我两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阿正毕恭毕敬。
“第一。”
远方的朝阳,正发出淡淡的柔和光芒,毫不吝啬的洒在这世间万物上,“千万不要做违法的事情。”
我将手放在阿正的肩膀上:“我不想到号子里去看你。”
阿正的眼睛里绽放出喜悦的光芒:“明哥,你同意做我们三狼会的老大了?”
“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。”
我坚定的看着他,好让他知道我的决心:“换个帮派名字,或者,不要再打着我们三人的旗号。”
“为什么?”
阿正的眼神黯淡下来。
我摇摇头,已不愿再多做解释,也无法再给阿正什么意见。
“我只希望你所坚持的正义,不要误入歧途。”
我拍了拍阿正的肩膀,便离开了旧中学,将还在发呆的阿正远远抛在了后面。
阿正的那些兄弟们,明显只把他看做是唯一的老大,从昨天晚上即便阿正已经公布了我的身份,他们仍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中就可以看得出些许端倪。
或许阿正将他们组织起来的时候,是以我和金仁金义三人的名义,但在做过一些事情之后,阿正很明显已经成了新一代风头最劲的少年。
即便他的三狼会很低调,可他确实已经成了同年龄中,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的人物。
宛若当初的四大金刚。
我回到家中,只觉得脑子混乱一片,不知是残余的酒精尚未褪尽,还是和阿正一番辩论之后所引起的精神匮乏,总之全身瘫软无力,再一次躺在床上,睡了个七荤八素。
一觉醒来之后,已是夕阳西下,母亲坐在余辉之下的板凳上织着毛衣。
“妈。”
我轻轻叫道。
“你醒了?”
妈站起来,将毛衣搁在板凳上,起身去了厨房,不消一会儿,就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米汤,“又渴又饿吧,先喝碗米汤垫垫肚子,再起来吃饭。”
我坐起来,端着碗喝了起来。
“爸呢?”
“被你超叔叫去喝酒了。”
妈又坐回板凳上,织起了毛衣。
妈没有工作,但是织的一手好毛衣,左邻四舍总是拿着毛线过来,跟妈说清楚要打的款式和尺寸大小。
妈也来者不拒,反正没事做,就一天到晚织着毛衣。
完事之后,通知那些人来拿毛衣的时候,对方也不会空着手,一罐咸菜,一小袋杨梅干,自家做的烧饼,油糕等等,这些东西家里从来都不缺。
“给谁织呢?”
我一边喝一边随口问。
听妈提到超叔,不禁又想起在魁叔饭馆里的那一夜来,不知那桌子上的一堆钱,最后如何处理了?
如果能拿出一部分来给小萝卜做手术,或许会制止阿正的走火入魔吧?
可是我知道这有些痴心妄想,超叔他们那一伙人,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,宁肯自己饿死,也不愿拿小海的一分钱!
“给你织啊。”
妈不知道我脑子里想的事情,仍然接着说道。
“给我?”
我有些奇怪,“现在才夏天啊。”
“都过去一半啦。”
妈微笑着,“你的身体长的太快,毛衣每年就得重新织一件。”
“是吗?”
我也笑着,把碗搁在一边,站起来走到妈身边,仔细打量着她逐渐老去的容颜,可妈在我心中,永远是最美的!
“明明。”
我正在数妈头发里夹杂的几根银丝,“啊?”
“你最近好像有些不对。”
妈仿佛犹豫很久,才问。
“哪里不对啊?”
我的心里一咯噔。
“上个星期,市场上,小区里贴着的那些公告里面提到的周明,是你么?”
妈没有看我,仍旧低头织着毛衣。